“1977年10月12日下午五点,你带的人到了没有?”警卫员在院门口冲伍修权低声招呼。伍修权挑了挑眉,把身旁那位三十多岁、略显局促的女士往前领了半步。夕阳刚好斜照在石榴树上,邓小平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衣,站在树荫下等客。女子双手递上一枚暗红色证本,封面只有几个烫金大字——“革命烈属”红启网,编号00001。邓小平握住证本,抬头看了她一眼:“你是丛德滋的女儿?难怪神情这么像。”一句话像锤子砸在心口,丛丹再也绷不住,失声大哭。卓琳想去扶,她却摆手,强压抽噎。
这段突如其来的会面,不是偶然。一周前,丛丹从兰州寄来一封求助信,说自己手握“00001号”烈属证,却始终弄不清父亲牺牲的来龙去脉。伍修权看完信,拍着桌子说:“这孩子得见见老邓,很多事我们都该给她一个交代。”证本背后的谜团,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。
1951年12月的一天放学回家,十四岁的高锦明发现造纸厂家属院前后全是看热闹的人。有人敲秧歌鼓,有人指着新挂的木牌议论:“革命烈属,头一号!”家里客厅里,继父高克明站在凳子上,正往墙上装玻璃镜框。女孩凑过去一看:繁体竖排,毛泽东印章,“第00001号”赫然在列。她疑惑地读不出几个字,只记住三个要点:父亲叫丛德滋、已为革命牺牲、自己是烈士遗孤。
午饭后,高克明把她叫进屋,声音低而郑重:“我不是你的生父。真正的父亲叫丛德滋,早在抗战时就没了。以后你改回原姓,与弟弟一道。”半天前还无忧无虑的姑娘,瞬间失了神。晚上,她问母亲王竹青真相,母亲只说一句:“你亲爸爸是好人,被特务害死。先好好念书,将来慢慢懂。”
名字改回,身份却没那么快适应。1953年,家庭陷入最难的日子:高克明因旧伤复发卧床,王竹青停职照顾,一家六口揭不开锅。有意思的是,“陌生亲戚”谢觉哉寄来一信:孩子还活着吗?生活如何?王竹青赶紧照张全家福回信。谢觉哉看照片,发现孩子衣服打补丁,当即给甘肃省民政厅写信,提出三条照顾意见。很快,王竹青被安排到文教系统,月薪八十多元,孩子有伙食补助,医药全免。那封信,救了一个家。
丛丹成年后,本可安稳当教师红启网,却在1965年遭遇一场荒唐指控——有人诬蔑丛德滋是“特务”,连带她也被停职。委屈、愤怒、疑惑全部涌上心头,她暗下决心:“我爸究竟做过什么?我要搞清楚。”调查由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开始,照片背面写着墨迹已淡的八个字:西北剿匪司令部办公厅。线索逐渐拼合,一幅复杂的历史画面浮出水面。
1933年,23岁的丛德滋从东北大学毕业,被分到张学良的北平军分会政训处,中尉军衔。他脾气倔,常写文章痛批“内战误国”。蒋介石调东北军去豫鄂皖围剿红军,士兵怨声载道,丛德滋与同僚联名给张学良写信,要求“枪口对外”。信被送到张学良案头,张帅批注一句:“此人自负,却可用。”没多久,他被抓进宪兵队,原因只有四个字:共产党嫌疑。张学良亲自过问,将他捞出,还让他进“西北剿匪司令部”当秘书。从此,这个年轻人进入了西安事变的暗流核心。
1936年,他主编《西北响导》,两月连发二十余篇社论,矛头直指蒋介石的“攘外必先安内”。报纸被封,他转办《西京民报》,继续鼓动“停止内战、一致抗日”。西安事变爆发后,他协助接管《西京日报》,改名《解放日报》,亲笔题写报头。2月,中央军进驻西安,东北军被拆散,张学良被软禁。丛德滋离队,辗转山西,与八路军取得联系,还在驻兰办事处结识邓小平、伍修权,并与王竹青结婚。
1938年,他加入中国共产党,被指定为中央军委情报部驻甘肃特派员,同时成立“民众通讯社”,对外身份是社长,对内身份是地下交通员。他写稿之快出了名:打一圈麻将,回手就能交一篇评论。兰州茶馆里的人津津乐道:“丛社长脑子像装了打字机。”真正危险的,却是潜伏在第八战区政治部主任曾扩情身边,当秘书,递文件,偷看电报。知道他身份的,屈指可数。
转折出现在1941年初。皖南事变后,国民党在西北大搜捕,地下党接连失守。曾扩情收到密令,名单里第一个就是丛德滋。出于旧情,他几次找丛谈话,暗示赶快离开兰州。丛德滋听懂了,却淡淡回答:“我走,谁来把消息传出去?”曾扩情摇头苦笑,两人不欢而散。
1942年1月27日,小年夜,王竹青生日。丛德滋买了两身旗袍当礼物,刚踏进门,警卫送来请柬——曾扩情约饭。临出门,他低声交代:“八点前若不回,你就明白了。”那天夜里他被捕,关进大沙沟监狱,拒绝供词。4月19日,他误饮掺毒洗菜水去世,年仅三十二岁。好友赵石萍写墓碑文:“志在救亡,无故殒命,生者愤慨,死者含冤。”
国民党很快把王竹青母子驱逐出兰州。护送途中,一位地下党同志一路换了三次身份,从“商人”到“挑夫”,才把他们安全送到陕西;那人就是后来娶王竹青的高克明。战火里,一家人咬牙活了下来。
新中国成立后,谢觉哉在为首批烈属证填写名单,秘书问哪个放第一。谢觉哉顿了顿:“就写丛德滋吧,他死得早,也该让后人记得。”所以“00001号”只是顺序,没有传奇的天选意味,但它像一颗钉子,把一个普通共产党员的名字钉在共和国档案的首页。
1977年,北京。距离父亲牺牲整整三十五年,丛丹带着那本证书,一路硬座挤了两昼夜,心里反复默念:“我爸到底是不是烈士?我要一个结论。”谢觉哉已去世,她找到伍修权,伍修权听完,点头:“跟我走,见一个人就全明白了。”
于是有了邓小平家门口那场夕阳下的相逢。邓小平问她:“这些年在兰州顺利吗?”她说工作恢复了,但父亲名誉仍有杂音。邓小平沉吟片刻:“组织永远不会忘。以后有事,直接来找我。”短短一句,胜过千言万语。
丛丹后来再没去北京“麻烦邓伯伯”。她把父亲的档案、证书、遗物捐给甘肃省档案馆;每年清明,只带一束黄菊去五省义地,站在那块刻着“革命烈士”的统一墓碑前默念几句——那本证书的序号只有一个,却代表无数同样寂静的名字。无人专门歌颂他们,但共和国的年轮,不缺这一圈深深的刻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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